苦铁先生仙去忽忽三载矣，黄鹤渺渺不知所之，独立乡关，思之怅然。
予之初识先生，在十几年前某日路过八甲老街，见金三益药店招牌字苍老瘦劲，铁骨铮铮，迥非流俗之轻快浮滑。予谓此草泽遗珠也。遂携礼登门求见。先生住旧屋三间，厅堂精洁，庭下兰花数盆，幽芳暗吐。晤面则一见如故，言谈欢洽，遂订忘年交。后常有探访作长日谈。曾记某夏，老先生坐三轮车来访，赠笔一支，予且喜且愧，相送至村头作别。然彼时予老大青年，婚姻无着，四处求凰未就，堂上着急，兼之俗务接踵，疲于应付，故与先生往来渐疏，此后时或想起，打电话却无人接，到其旧屋探望，则柴扉久扣不开。后得知老人去状元子女家住了一段时日，另有一段时间在医院小住，故而不得与见。
此后转眼数年一晃而过。某次相见，先生将前时借去的书还我，道，我不知道几时走，这书早些还你。另有一本旧版褚书《圣教序》字帖，余谓送与前辈作纪念了。
现在看来，彼时所言，何尝不是生离死别，然而随口闲谈，风轻云淡。
老先生嗜烟，又嗜大碗茶，发白而呈金色，容颜清矍，为寿者相。常时无事，辄伏案作书，若《文赋》、《逍遥游》、《岳阳楼记》云云，皆蝇头小楷，或草书《自叙帖》《行路难》等分赠儿孙辈存念。曾有热心人士为老先生张罗出版书法集子，老人也乐意，但资金是个问题，筹措了好一阵，终究无了下文。
七甲老街转弯处有清溟殿，传闻供奉唐太尉卫国公李德裕，明代时乡人自海滨拣得木主，乃供为海神，数百年香火不衰，近年重建，里里外外不少门对出自苦铁先生手笔。老先生年迈久不出门，庚寅初冬某日，拄杖独行自八甲来清溟殿走了一圈，当夜即告不起，寿晋八九。先生生前自撰挽联：行无愧怍心胸坦率莫非有错，身处艰难气节如虹难道不真。以先生之磊落，或神主招为文书耶？
先生早年祖业凋零，薄有家资一二先后供读于罗山草堂及温州中学。青年时曾缘乡先生王弘法（七甲王思本先生弟）关系赴福建某县田粮管理处作文书，每日耳闻目睹官家大枰进小枰出的窃盗伎俩。酷吏如狼似虎，囚犯欲生欲死不能。先生执笔其侧，泪亦扑簌簌直下，笔颤不能作字。半世纪后谈起，依然心寒齿冷。王夫人劝其快快返归，勿在此受苦。遂告归乡里，辗转谋教职于吴田、状元、天河、城南、永强等地。解放初，打为托派，革去公职，再三再四集中学习交代检讨。从此运交华盖，噩梦缠身，如影随形，无可遁逃于天地间。加之生性耿直，不肯仰人鼻息，故此终老无闻矣。
先生字不计笔墨精粗，常以破笔蘸宿墨信手涂抹，用印乃老友率意凿就，不计工拙。故其粗头乱服处一如山间块石崩裂或者田头野牛斗阵，未必入雅士达人眼目而为所讥焉。然有所感焉者，在先生一生不遇，堪为世叹。佛云人身难得，如盲龟浮木，人生苦短，如尘栖弱草，而世乱之际，或有奇节之士如壁间草、道中树，虽不乏良材，终究横遭杀伐者有之，持汤沃灌者有之，车马碾轧者有之，致其百般摧折，抑屈难伸，而堙没乡野，与贩夫走卒为伍，与愚夫愚妇同行。曾有书法界朋友造访老先生，听讲旧年往事，怂恿老人将平生经历写一份回忆录下来。先生每每摇首，笑言乡野村夫不值一提。予亦稍有手记，后竟不了了之。世间事颇有如飞鸿雪泥者，转眼物是人非，不计东西矣。时与？命与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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