游巽山记①
出城南五里许为巽山。按瓯土在巽吉之地,故山以巽名。群峰峻削,岿然其瞻,草丛林薄,未尝有游观之具也。
正德乙丑,②为郡守陆公莅治之三年,③官无殷政,民端物轨,废兴坠举,无所事事,百姓奉期出租税而已。春三月,公因诸生之请,修平芟剔,构屋数楹,政暇则觞其工,而瓯人多一游地矣。仲秋望日,群载酒以修盛会。激亦滥侧几杖之后,芒履布袜,泠然独登,石径逶迤,下俯枯涧,稚松种种,缘壑不绝,履丰涉虚,蓁荆齿足,由旁麓四五绝,始达峰顶。既而群公酒酣,纵观寥廓,乱山怪石,乔木奇屿,如驰、如涌、如立、如拱、如奋而怒、如畏而恭。江远帆没,村暝鸟归,落霞满川,波光如绛,牧唱渔歌,杳然空濛潋滟之外。薄暮,云收烟灭,明月在杯,倏然雅怀,似出尘劫。
因思游观虽一时假聚暂合之乐,然亦有数存焉。
我朝御宇百余年来,皇天示警以固盈成之运。中外多事,四方颇惊,政冗官烦,民忧吏垢。唯瓯民霑洒守臣之泽,田不芜,林不伐,黍禾鸡豚,可以伏腊,食饱则澡手而嬉,无所于惧。斗城九山之灵亦得与群公相忘于形骸之外。乃知游观亭榭无预于天下之治乱,而天下之治乱常于游观亭榭之修废焉见之。
虽然,兹峰在瓯土不知几千百载矣,藤梢荆棘之所没,狐狸鼠兔之所嗥,樵儿牧监亦未尝憩息啸歌于其上,今而徙然得冠剑仪卫之荣,而复有峨冠长佩、山衣道服、不可物色之人周旋尊俎以助高致,是知山林丘壑无干于世,亦俟数过而后显,然则天下之英雄豪杰困伏于草莽山泽之间者,其遇不遇未可遽为前却也。
激重有感于兹焉,作《巽山游记》。
注释:
①巽山在永嘉(今温州市区)城南。
②原文作“丁丑”,系正德十二年(1517),误,应作“乙丑”( 正德元年,1505),论证见下条。
③陆公指陆润,字昌泽,常熟人,成化二年(1466)进士,成化二十三年(1487)任温州府知府,共九年。胡珠生注:《万历志》卷九《治行》有《陆润传》:“弘治丙辰(九年),由太仆丞擢守郡,广厉风教勤恤民隐,剔奸摘伏,一境肃然。”王继明有《重建温州郡守古松陆公祠堂记》。《弘治温州府志》卷五“石墩斗门”条:“弘治九年,郡守陆润加筑之”。据此,陆任温守时间有二说,一为成化二十三年,一为弘治九年(1496)。山按:由王激所述“陆公莅治之三年”,前推为1515年。时间不衔接。明代温州知府陆姓者仅一人,故排除他人之可能。设以弘治九年(1496)记,“莅治之三年”恰为“己未”(1499),九年后(乙丑,1505)陆去任。
游巽山记赏析
明代中后期留给后人的是覆灭前夕帝国大狂欢的历史图景:皇帝贪玩,藩王堕落,宦官擅权,党争混乱,风俗异变,物议哓哓。恰如是,文学变革狂飚突至。“前后七子” 打着复古的大旗,倡言“文必秦汉,诗必盛唐”,又有唐宋派、公安派、竟陵派、云间派等此起彼伏,“丹铅横飞,旗纛竿立”,从不同角度来加以修正或反拨。如“唐宋派”王慎中、唐顺之等在心学和文学通俗化的思潮影响之下,强调“学为文章,直摅胸臆,信手写出”,文章自然流畅、平易近人,突出了个性和人欲的表露。
迄今为止,并没有看到更多有关明代中期温州文学的专论,但可以肯定,“唐宋派”也包括了温州的士人文学群体,比如张璁、项乔、王德的诗风,都可以找到归宗唐宋的痕迹。王激系阳明弟子,他的诗文风格走着“文必秦汉,诗必盛唐”的路子,类似苏轼,又玩鶴,嗜丹砂,有道家风。项乔赞其“有秦汉豪迈之风,有燕赵慷慨之节,有太白倚马之才,有东坡骈骊之札。”
正德丁丑(1517年),王激跟随郡守游览巽山并作游记,开篇记事写景,若乔木奇屿,“如驰、如涌、如立、如拱、如奋而怒、如畏而恭”,句式紧凑洗练,得顿挫飞白之美,颇似柳州《小石潭记》,又似仿写“似鼻、似口、似耳、似枅、似圈、似臼、似洼者……”(《庄子·齐物论》)末了收一笔道:“游观虽一时假聚暂和之乐,然亦有数焉。”口气似“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”的幻灭感。随之借题生发,讲当前政局动乱,但温州在太守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,才有今日游观随喜的机缘,所以“天下之治乱常于游观亭榭之修废焉见之”。最后寄意困伏于草莽山泽的天下英雄对前途要有信心,“未可遽为前却也”,隐含“乱国就之”,“虽千万人吾往矣”的大丈夫气概。文章小中见大,寓意深远,于细事中见家国情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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